施蛰存:春天,总是最好的诗料

博主:亿勤网亿勤网 2024-06-18 37 0条评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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来源:人民文学出版社

施蛰存生于杭州,在上海松江长大,幼时生活无忧,熟读古书,中学时代便开始学作小说、诗词。1926年起,陆续发表《上元灯》《鸠摩罗什》《将军底头》等小说。1932—1934年,主编非同人杂志《现代》。四十年代,往云南大学、厦门大学等地任教。1952年,由沪江大学调入华东师大,此后半生,长期致力于中国古典文学、文物考古的研究及外国文学译介。2003年离世。

本文选自《施蛰存散文》,是一篇介绍春天的诗的文章。施蛰存发现,与中国古人“以鸟鸣春”不同,外国现代诗人对春天的描绘,凝结的是完全不同的日常生活体验。

「春天的诗句」

施蛰存:春天,总是最好的诗料

春天来了,我们将怎样欢迎或礼赞她呢?古人说“以鸟鸣春”,这可以算是宇宙对于春的贡献。我很惭愧,从小就不善于唱歌。从前在小学校里考毕业的时候,唱歌教员的确批评过我唱的歌是“不入调”的,所以非但不能学燕子的呢喃,黄莺的啭弄或禾雀的啾啾唧唧,甚至也不会唱一出京戏来点缀点缀这明媚的春光。

然而近来倒正在做一点类似“鸣”的玩意儿。我读诗。若读中国诗,那就另外有一个专用的字眼,叫做“吟”。这回读的是外国诗,加之又不入调,所以自己尽管以为在读诗,但山荆小儿听在耳朵里,却总仿佛有公冶长之感了。

无论古今中外,春天总是最好的诗料。有多少诗人曾为她写了多少美妙的诗句啊!从古来今,春天总是一个式样的,但关于春天的诗句却好像不然了。我们曾经有过一个时候喜欢过希腊的诗歌,提到春天,我们就觉得那些诗人们似乎最最关心于燕子和杨柳这些东西。当我们熟悉了雪莱、济茨和华茨活士这些人的时候,我们觉得夜莺和紫罗兰似乎变做了春天最时髦的东西,虽然燕子和杨柳还不至于绝种。

但是现在,我们读着同时代的一些诗人的时候,总不免感觉到他们对于千古不变的春天的感情也与前辈诗人不同了。即如夜莺这种灵慧的鸟,我们远东的读者,现在也很少有机会能从诗人的咏歌中去亲近它了。

然则,现代诗人对于春天的感情是怎样的呢?这里是一本阿尔弗莱·诺伊士的诗集,题名为《灰色的春天》的诗道:

我看见过绿色的春天,

在野鹊的嬉笑

和村姑的顾盼中

涉过了清溪。

我看见过灰色的春天,

在林树迷蒙

而花苞未坼的地方

独自啜泣着。

那嬉笑所从而逗露的

嘴唇是殷红的;

但是,啊!那啜泣的

却是“美”的本体。

野鹊的原文是wild jay,是英国的一种鸟,据字典上的译法应作鸟,现在姑且就用中国的鹊子来代替了,一则形状原来很相像,二则鹊子在我们也原有喜鹊这个称呼。

诗人虽则并不憎厌绿色的春天,但是他偏说灰色的春天是“美的本体”。这个主意,似乎不会得在十九世纪以前的诗人笔下写出来。

这里是意象派重要诗人李却·阿尔亭顿的一首《白教堂街》:

喧豗;

铁蹄,铁轮,与过路的

载重马车,电车及人足的铁声;

击奏着一阵宏大而疯狂的骚音。

飞掠过去的燕子的

尖锐而遥远的叫声是徒然的;

四月的牧场上的

静谧与青翠是徒然的;

明澈的白雨是徒然的——

煤,泥,

所有的人都发狂于劳动了;

力与力的无穷的冲突啊——

铁打着铁,

烟向上袅着,

无声地,无力地。

在那海波耸翠的地方

飞舞着的海鸥的

尖锐而遥远的叫声是徒然的,

那四月的牧场——

喧豗,铁,烟;

铁,铁,铁。

不是吗?燕子,静谧的牧场,明澈的白雨,绿波上的鸥,这些从前的诗人所以为是春天的诗料的东西,在现代诗人笔下都成为不中用的东西了。即使在春天,也不得不注目于那名为白教堂街的伦敦之贫民区,而从“所有的人都发狂于劳动”这现象中去找寻诗料了。

我们可以再找一些女诗人对于春天的感情来看看。以下就有了一首玛利·卡洛琳·黛维丝的作品,题目叫做《春播着她的种子》:

春天啊,为什么今年你做这事情?

为什么你要做这无用的事情?

你不知道现在已没有男子了吗?

为什么你还在使苹果蓓蕾。

而在一个小姑娘的心里

安下了异样的情绪:惊慌与希望,

谁替你设计,谁替你安排,

使一个姑娘的心为一个男子而成熟,

当那些男子们正群集在

以死神为配偶的地方?

我的问话回进到我的耳朵里。

春是聋子,她听不见。

春是瞎子,她看不见。

她不懂得战争是什么。

她尽在每个姑娘的心里散播种籽。

啊,这生长起来的苦痛的收获啊!

这是欧战时期的诗,然而现在似乎还有用,也许将来更要有用了。从前是惟恐春天不来撒播她的种籽,现在却反而担忧着她的收获了。男子都出去聚集在与死神为配偶的地方,而小姑娘却又逢到了春天,这不是悲剧的序幕吗?

现代人的悲哀啊!现代人的苦闷啊!即使是浓艳的春光,也非但抹不了这种创伤,反而在春天格外地悲哀,格外地苦痛起来。这难道可以说是现代的春天和从前的春天不同之故吗?不是的,决不是的。譬如在前任英国桂冠诗人孛列琪眼里,春天还是一个缟衣仙女:

春天穿了满身缟素去了,

戴着乳白山楂花的冠冕;

像羊毛一般的光亮,

天上有白云飞舞;

白蝴蝶飞舞在空中,

白野菊文绣着郊野;

樱与梨的白花,

把她们的雪片撒了满地。

一九三四年九月

编校:曾子芙;审核:丁鹏;核发:霍俊明

The End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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